川美 | 过去的雨重又下在今天
川美，本名于颖俐。曾出版散文集《梦船》、诗集《我的玫瑰庄园》及译著《清新的田野》《鸟与诗人》等。
作者已授权
去新年
去新年，可飞机，可火车，可轮船
着急的坐火箭
我骑马都晕
我步行
要么算了，懒得出门
况且，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想见的人还在路上
况且，旅行箱也没备好
不知该带上什么、丢下什么
况且，镜子碎了，来不及检点自己的脸
况且……
休怪我磨磨蹭蹭，我承认
我有拖延症、焦虑症、莫名其妙症
让我在旧年里多宅一会儿好了
让我多喝一碗旧年的粥
多吸一口旧年的气味
也要给我爱的人添一个吻
再给风信子浇一次水
且看它们怎样
把蓝紫的花
开到年的那一边
好了好了，别催我，也不用等
你们先走，让我断后
2018.1.1
冬日里的乌鸦们
乌鸦们令我惊奇的不是别的——
当寒冷的冬日之晨
我穿着厚厚的棉大衣
裹着厚厚的头巾
沿建设东路步行去上班
总能看见它们成群结队
掠过楼宇，从容地
滑行于天空阴冷的溜冰场
我惊奇，那些精灵不过披着薄薄的羽毛
小小的胸腔里
不过是一颗花生粒大的心脏
那不停运转的小小发动机
怎样快速泵送一小盅血液
维持周身热量，并驱动翅膀
保持翱翔的姿态
而不像冻梨那样啪啪掉下来
我惊奇，它们遵循怎样的作息时间
如人类一样早出晚归
有时，是纸灰般严肃而安静
有时，一路泼洒傲世的笑声
我惊奇，当我仰望那天空的生灵
常常不由地摘下头巾
让寒风的铁刷子，也来刷疼我的脸
2018.1.25
早春，去林地
林中的小路，我一个人走
不知道、也不在乎它通向何处
唯愿，小路有足够远的尽头
我有足够多的时间
早春的林地，无可悦目
水杉线条暗淡
榛树丛也是一团一团褐色
一切都像帆布上勾勒好的草图
只等画家从窗前突然转过身来
放下烟斗，抄起画笔
一鼓作气地给草木着色
再添上若干小细节
比如，给冬眠的蛇点睛
给小鸟的羽毛提亮
给浅草地撒上星星般的蒲公英
总之，若能亲眼看见画家
完成春天的油画就好了
若求他把我也画在林中就好了
这样想着，脚边忽地飞起一只山鸡
像是一种提醒，我发现
小路已消失在森林里
2018.3.21
清明
你总需在这一天做点什么
阴沉的天，哽咽的风，忍不住的雨
你总需望着它们。望着虚设的桃花
迫不及待闯入世界的小草
替那些远行不归的人
填写籍贯和并不显赫的姓氏
你总需整理一下似是而非的族谱
像修理一棵老树
给某个枝桠系一根红绳
祈祷它太平地生长
你总需给这老树培土
再将树荫里一小片泥土指给儿子
你总需尽可能地挺直腰板，再一次欣赏
无限繁多而不可多得的春天
你总需赞美它注入体内的阳气
让血液加速流动起来
携带一千条兴奋的支流
奔赴时间的海洋
你总需继续走在尘世
有声有色有花有草的路上
殷勤问候一只也许叫梁山伯的蝴蝶
2018.4.5
麻雀也爱红樱桃
六月的雨是干净的
雨，下在草地和石板路上，草和路都干净了
玫瑰花的脸挂着雨珠，像喷了爽肤水
雨洗过的野樱桃，红里透亮
摘一颗，入口即化
一兜果汁，洒在嘴里，甜进了心
我摘樱桃的时候，两只麻雀站在灯台树上看我
我一走开，它们就飞过去了
麻雀在樱桃树冠上
一边吃樱桃，一边偷窥我的举动
——像我们偷香瓜的小时候
我站住，一动不动
在北方，夏天是小鸟的天堂
六个月的温饱，抵得上半年饥寒
不过，听说樱桃园里的麻雀很愁人
果农拿着长竹竿不停驱赶
幸亏我不在场，否则
不知该同情哪一边
而如果我在场
又刚好是个有钱人，如果
会怎样呢——我就对果农说
把你的山卖给我吧，包括
满山的樱桃树，包括
树上不停赞美和品尝樱桃的麻雀们
2018.6.14
身后的门
你从那儿出来，随即
听见身后的门合上的声音
它带出一连串回声
由远及近，由小及大
伴随一个个回声的漩涡
每一扇门，都为你重新演示一遍
它们合上那一刻的样子
是的，它们不会再为你打开了
只有回忆，有时像幽灵一样
回到老地方
穿过走廊，无声地
坐在从前坐过的椅子上
像个旁观者，看着自以为熟悉的过往
其实，你见过的那朵少女的微笑
早已枯萎，少年的眼眸
也暗淡无光
他们从没想起你丢在门厅的手帕
更不记得，某个黄昏
你忧郁的眼神
每个人都是一台碎纸机
只管生产遗忘的碎片
贝壳一样的碎片，被大海抛弃
“原谅我，连自己也快忘干净了”
感谢上帝，在最后的时刻
让你有时间回过头来
向身后的每一扇门，挥挥手
2018.6.17
夜下雨，我们骑马
我从床上坐起来
告诉你，我们方才在哪儿
告诉你，你骑的是白马
我的是枣红马
我们缓慢地在河岸上行进
你带着酒，曾把酒瓶抱在怀里
一只野兔跳到树桩上
朝我们张望，我指给你看它头顶的露珠
——光芒闪烁，像王冠上的珠子
我们没有停下来
相信前方比这更稀奇
后来，穿过一条长长的峡谷
在谷底继续缓慢地行进
头顶的天空，似一条倒置的河
之后，我们走出峡谷
一片仙境，突然
出现在眼前，辽阔而渺远
我们快乐地说着到了
于是下马
于是，什么都没有了，像误碰了开关
你沉默良久，说
“我希望是那个骑白马的人，但，不是”
我无言
天亮了，雨还在下
2018.7.13
过去的雨重又下在今天
麻雀们已不再喧闹
它们安静地待在树丛里，隔着树叶
向外张望——如我，隔着窗子
一只猫在草坪上漫步
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忘了下雨
而想起一匹豹子和辽阔的草原
我读着古埃及诗篇《宛如莲花》
你的明信片像一枚花瓣
从诗集里落了下来
我看见我们在雨中追逐
把游上岸的卵石扔回大海
连同家门的钥匙，我们笑出了眼泪
过去发生的事从未消失吗，思科博士？
过去的雨重又下在今天
而我——唯有回忆恍然重现
2018.7.17
中年守则
努力把住孤独
用它开掘一条大河
让意绪的风吹拂两岸水草
努力下沉，藕一样
在隐秘的深处
供养一朵数朵莲花
努力管束微笑
不泄露美梦的涟漪
不与鱼交换对世界的看法
努力睁大眼睛
看肉体的植物被连根拔起
带着时间湿漉漉的淤泥
2018.9.26
脑子里的画面
脑子里有个画面
不时地照亮我晦暗的脸
当我从床上起身，挪动双腿
低头穿上拖鞋
在镜子里遇见昨天的自己
在餐桌旁享用一杯咖啡
一只靛青色小鸟，一直看着我
它的眼睛如明亮的黑玻璃
它不时地点头，像肯定着什么
而我却难懂它的用意
我注意到，它脚下
一个石膏般灰白的骷髅
身后不远处，有高大苍郁的树林
我喜欢树林。我需要
一双又结实又舒服的高腰鞋
2018.11.24
女诗人往期：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